作者:方鳴

謹以此文,祝賀冰凌先生從事小說創(chuàng)作和文學活動五十周年(1972~2022)。

1.

1978年初,丁巳年,隆冬大寒,一個無夢之夜。雪滿前村,月色空明。無花果樹影下的那間低矮平房,晚霜初肅。窗欞上沾滿了冰花,像貼滿了無名氏的畫,又像貼滿了古人的詩。是誰說,水寒風似刀?又是誰說,心隨雁飛滅?

燭火搖曳,把一個伏案書寫的知青也映成了窗影。年輕人正在創(chuàng)作一篇新小說《無花果》,小說的題記便是一個詩人的輕吟:“我永遠不會有一瓣花朵,花只開在我的夢里?!?/span>

這個年輕人,就是后來聞名文壇的那個旅美作家,本名姜衛(wèi)民,筆名冰凌。那一年,他才二十二歲。我能想見冰凌的年少目光,清亮如玉,貞晼如冰,又有幾分懵懂,幾分游移,幾分青澀,幾分憂郁。

從十六歲創(chuàng)作處女作開始,冰凌就已經(jīng)寫出了數(shù)十篇小說,又紛紛投往天南地北的文學刊物,卻屢投屢不中。不知這一次,《無花果》的命運會好些嗎?

明月照積雪,北風勁且哀。冰凌緊緊地裹了裹外套,還是覺得窗外冷氣嗖嗖,寒意陣陣襲來。

風月何嘗負少年,而今回首總凄然。

他還年輕,夢想對他很重要,可是這一夜,卻是無夢。好在,他還有昨日的夢想,還有夢想的記憶。他當然記得,他所敬仰的魯迅先生寫的一段文字,比夢想都重要,比夢中的無花果的花朵都寶貴。

1919年,也是一個天寒雪殘的冬夜,風刀霜劍,冷氣襲人。筆名唐俟的魯迅滿懷殷憂,寫下了一篇文章《我愿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,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》。一個甲子都要過去了,先生的文字卻依然在云空飄蕩:

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,只是向上走,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。

能做事的做事,能發(fā)聲的發(fā)聲。

有一分熱,發(fā)一分光,就令螢火一般,也可以在黑暗里發(fā)一點光,不必等候炬火。

冰凌就是按照先生所說,有一分熱,發(fā)一分光。他想著,每寫一個字,就是發(fā)一分光呢。寒風侵肌,但他絕不涼夜自凄,終于,一篇小說就要寫成了,末了,他又落筆了一行催人淚目的句子:

媽媽……這是您栽的……無花果……

這幾個字,拖在小說的結(jié)尾,如怨如慕,如泣如訴,又若斷若續(xù),若明若晦,恰似魯迅所說的螢火一般,卻是,孤光一點螢,今與夕風輕,霎時便照亮了黑暗的屋角。

待到春夏,麗日駘蕩,千紅萬紫安排著,一種清孤不等閑。

1974年,冰凌在上海虹口公園魯迅塑像前留影。

1975年,冰凌到福州郊區(qū)新店公社鵝峰大隊插隊落戶。

1978年,冰凌回城到福州電子管廠當工人,每天下班后就在家寫小說。

1985年,冰凌做為福建法制報記者,前往泉州采訪。

2014年,冰凌陪母親在巴厘島度假。

2.

雖然天寒,但冰凌的筆下卻是一個夏天的故事,也許,他不想讓讀者也像他一樣遭受刺骨的冬寒。所以,小說的開篇便是二字:“夏了”。我呢,也漸漸沉浸在他的暖暖的文字里。

夏了,但這又是一個怎樣的夏天呢?

他開始描寫門前的無花果:

門前的無花果,挨著葉莖的枝上,結(jié)出卵形的果子,嫩綠嫩綠,一揑,軟乎乎的,果尖上開了口,是果子熟了。該摘了。

無花果也叫映日果,又叫文仙果、奶漿果、品仙果、紅心果,只結(jié)果,不開花。雖然無花果并不開花,但卻可以開在誰的夢里。故而,無花果,原來只是映日果,夢之花。

這是一株孩子的無花果樹,孩子生下來時,樹便栽下了,和孩子同齡,伴隨著孩子一起成長。孩子饞了,便找媽媽摘下無花果吃??墒?,突然有一天,媽媽走了。那一年,孩子剛剛四歲。

果子熟了,可是,媽媽呢?

“我要媽媽!”

此時,暖暖的文字已化作淚水。原來,這是一個凄情的童年故事。雖然小說里的無花果熟了,嫩綠嫩綠的,可是,風窗下的冰冷,已經(jīng)潛入冰凌的筆底,寫出來的夏日文字,便只是冬日的寒涼。

孩子長到九歲了,媽媽在哪里呢?一天,孩子跑啊,跑啊,去尋找媽媽:

跑到林場后山的頂峰,爬上一棵大松樹,抱著搖搖欲折的枝干,向北邊,盡力望去,除了一層層濃淡不等的山,和緊連著的空蒙蒙的天,其他什么也望不見。他慢慢下樹,一時間仍抱著樹身,不愿松手……

看不到媽媽,孩子就摘下無花果,那是媽媽的栽下的無花果,他舍不得吃。他想著,拿著無花果,一定就能回到媽媽的懷里。終于,孩子出遠門了,提了一籃無花果,去找媽媽。

冰凌通過孩子的無花果,寫孩子對媽媽的骨肉依戀,竟令人無語凝噎。媽媽是孩子生命的原點,而媽媽種下的無花果樹,根系永遠聯(lián)結(jié)著孩子和媽媽。母子情深,兒女情長,不知魂已斷,空有夢相隨,除卻天邊月,沒人知!

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第一家住家。(攝影:沈世光)

1998年,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掛牌儀式上,嘉賓剪彩。

1998年,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常務副會長沈世光先生在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掛牌儀式上致歡迎詞。

1998年,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邱勝云大使在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掛牌儀式上致賀詞。

1998年,嘉賓在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掛牌儀式上合影。右起:著名華裔記者、作家趙浩生教授、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副會長兼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主任凌文璧女士、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邱勝云大使、文化部原部長、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當代文豪王蒙先生、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常務副會長沈世光先生、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會長冰凌先生。

3.

冰凌小說里的氣息,極具魯迅小說的情味。冰凌寫孩子尋找媽媽,竟如魯迅尋回故鄉(xiāng)。未老莫還鄉(xiāng),還鄉(xiāng)須斷腸。冰凌一遍遍地讀過《故鄉(xiāng)》,那是他最為傾心的文字:

漸進故鄉(xiāng)時,天氣又陰晦了,冷風吹進船艙中,嗚嗚的響,從蓬隙向外一望,蒼黃的天底下,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,沒有一些活氣。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。

魯迅的筆下,分明就是冰凌寫作時的寒涼情狀。只是,冰凌在小說中,寫的卻是“夏了”,“果子熟了”,“結(jié)出的果子,個更大,一咬,肉質(zhì)更嫩,果味更甜”。

冰凌一如魯迅,寫出了人間太多相似的痛點。魯迅回到故鄉(xiāng),侄子宏兒“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”;而冰凌的筆下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媽媽,也是“愣愣地站著,生根不動”。

但是,媽媽猛然大叫一聲,張開雙臂,撲了過來,一把抱過孩子……

《無花果》的故事雖然簡單,卻郁結(jié),凄然,酸楚,悲愴。我曾經(jīng)問過冰凌,是否有過如此痛徹心扉的童年記憶?他坦率地告訴我:沒有。這倒是與我預先的設想大不相同,令我不禁有些許迷惘。

我又在設想,在冰凌故鄉(xiāng)的老屋窗前,是不是也種著一棵無花果?但也不是。冰凌告訴我,他出生在上海,在九歲離開上海去福州之前,一直生活在蘇州河邊的河濱大樓上,用他的話說:“過著不著地氣的生活”。

只不過,年幼的冰凌和《無花果》里的小主人公一樣,也有過生活的變故,因為爸爸媽媽去了福州,便被寄養(yǎng)在同樓的一對老夫妻家里。那一年,冰凌也是四歲。而冰凌回到爸爸媽媽身邊,也是九歲。童年的生活經(jīng)歷,對一個孩子的內(nèi)心不可能沒有影響。

而且,在冰凌插隊時的住房前,也真的種著一棵無花果樹。

1975年,十九歲的冰凌去福州北峰農(nóng)村插隊,生活沒有希望,寫作寄托未來。山山寒色,絲絲殘照。然而,他窗前的無花果樹,和小說中的媽媽栽下的無花果樹一樣,枝枝蔓蔓,青果累累,隨風披拂,瑟瑟有聲,注視他,陪伴他,寄情他,召喚他,那是他最初的文學意像。

他曾經(jīng)告訴過我,他年輕時喜歡馮至的詩。我知道,馮至曾被魯迅稱為“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”,馮至有一首詩,詩名就叫《無花果》:

看這陰暗的、棕綠的果實,

它從不曾開過緋紅的花朵,

正如我思念你,寫出許多詩句,

我們卻不曾花一般地愛過。

…………

年輕的冰凌,在他的超意識或潛意識的寫作中,無花果無疑是一個獨特的文學符號,既混沌而又神奇,既朦朧而又本真。因而,無花果,一定是冰凌生命中的一個映畫,一個情結(jié),一個觀照,一個隱喻,一輪水中月,一朵夢之花。

1997年,冰凌在新澤西州歡迎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美國,與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、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書記處書記、外聯(lián)部主任金堅范先生(中)交流,達成了中國作家協(xié)會與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開展中美文學交流的合作協(xié)議。左為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顧問姜衛(wèi)國博士。

2002年,在耶魯大學舉行的歡迎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耶魯大學的宴會上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書記處書記、文藝報總編輯金堅范先生發(fā)表演講。

1999年,在中國駐紐約總領館,冰凌與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博士合影。

1999年,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在紐約一碟鹽飯店舉行記者招待會和歡迎酒會,歡迎中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趙遐秋、曾慶瑞夫婦訪問美國。

2002年,中國作家代表團在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門口合影。

4.

天街小雨潤如酥,草色遙看近卻無。(唐·韓愈)

當我讀完了冰凌的《無花果》的結(jié)尾,我卻覺得這似是另一篇小說的起筆。我明白,雖然我讀出了故事的梗概,但我卻依然沒有看到故事的謎底。揭開這個謎底,也許就要去讀完冰凌的一生。

當然,便要從這一篇《無花果》開始。

《無花果》幾易其稿,直至冰凌插隊回城后才最終改定。那是他對文學的熱戀,卻無處發(fā)表。冰凌先后投寄給了三十二家報刊,均是泥牛入海無消息。這也正如明代大畫家文徵明《故園》里的詩中所言:“梅花未消息”。

年年春雪消時候。一縷柔情能斷否?關于梅花和春的消息,歷代的詩人們一直都在說來說去。

宋代的晏殊說:梅花漏泄春消息;釋延壽說:漏春消息早梅香;釋德光說:嶺梅漏泄春消息;周紫芝說:梅花消息未闌珊。

元代的張翥說:梅花枉報春消息。

明代的朱元璋說:梅花預報春消息;朱樸說:梅花未漏春消息;夏言說:梅花漏卻春消息;倫以諒說:梅花折得春消息;傅敏功說:梅花已報春消息;黃公輔說:梅花獨領春消息。

清代的金逸說:探春消息問梅花。

將近十年了,冰凌寫出了一百多萬字的小說,卻還沒有等來報刊社傳來的春消息,只收到了三百多封退稿信,拆開之后都是一紙冷霜。

可是,冰凌還是在不停地寫。一天,他的筆下出現(xiàn)了又一個陌生的年輕人,胸有大志,腹有詩書,早早給自己起了一大堆筆名:寫長篇小說用“魯靜”,寫散文用“牧子”,寫詩用“柳葉飄”,寫文藝專論用“魯肅公”,……又買來二十本稿紙,準備寫長篇歷史小說《恥與恨》。

只是,年輕人拖了一年又一年,卻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下不了筆:天氣冷啊,天氣熱啊,家里吵啊,談戀愛啊,結(jié)婚生子啊,兒子鬧啊,最后,又要等到孩子十歲以后再動筆啊……

此君言必稱“莎士比亞”,故而時人稱他“莎士比亞”,這篇小說的標題便也是《“莎士比亞”》。

寫這篇小說,既是冰凌冷眼觀萬象的一瞥,又似乎是他的自省和自勵。在寫作的路途上,他絕不灰心,絕不懈怠,絕不托詞,絕不放棄。分明是,溪邊小立苦待月,月知人意偏遲出;卻又見,溪回谷轉(zhuǎn)愁無路,忽有梅花一兩枝。

其實,“冰凌”這樣一個筆名,本就意味著堅韌,堅定,堅強,堅持,或是引典于東漢文學家張衡《東京賦》里的一句名言:

堅冰作于履霜,尋木起于蘗栽。

此言似可譯為:堅冰由鞋履下的霜露凝結(jié)而成,高木由新鉆出的樹芽生長而成。冰凌的“冰”字可以有多解,如冰之清,冰之潔,冰之寒,冰之凝;而我卻首取其精要之意:冰之堅。

在冰凌的筆下,《“莎士比亞”》就是一面鏡子,既觀照別人,也反觀自己。那些年,雖然冰凌的創(chuàng)作一再受挫,但是,挫折磨礪了他的堅忍性格,也促使他深入地思考寫作之道。繼而,冰凌更加執(zhí)著了,也更加沉著了,未負幽棲志,下筆如有神。

《“莎士比亞”》是一篇典型的幽默小說,通篇盡是落筆成趣的金句。冰凌幽默了一生,也幽默地寫了一生。他的“冰氏幽默”,既融匯在他為文的小說里,又體現(xiàn)在他為人的性情中,竟成就了他特立獨行的文學風格和人生風采。

幽默本是男人極品的天賦,更是冰凌筆下隨性揮灑的風雅、風神、風范和風度。漸漸地,在幽默的世界里,從自在到自覺,從自然到自由,冰凌已出神入化,曲盡幽微。而這一篇《“莎士比亞”》,其實就是冰凌幽默文學的真正覺醒和啟程。

一卷離騷一卷經(jīng),十年心事十年燈。冰凌苦心孤詣,寫作了十年。忽見梅花開一枝,終于傳來春消息——《北京文學》將刊載《“莎士比亞”》,這自然讓冰凌喜不自禁。古人們寫了那么多冬去春來的梅花詩,還是朱元璋一語最為應時和貼切:

梅花預報春消息。

1998年,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在紐約一碟鹽飯店舉行記者招待會。冰凌主持記者招待會,邀請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、當代文豪蔣子龍先生介紹中國文學事業(yè)發(fā)展的偉大成就。

1998年,在中國作家向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舉行的贈書儀式上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、當代文豪蔣子龍先生發(fā)表演講。

1998年,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在紐約一碟鹽飯店舉行記者招待會和歡迎宴會,冰凌主持歡迎宴會,邀請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、當代文豪蔣子龍先生發(fā)表演講。

1998年11月,在美國康州麥迪遜的美國“中國作家之家”客廳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當代文豪蔣子龍先生(左)、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常務副會長沈世光先生(右)、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會長冰凌先生在聊天。(攝影:凌文璧)

2018年11月,在中國溫州洞頭“國際作家之家”客廳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榮譽副主席、當代文豪蔣子龍先生(左)、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常務副會長沈世光先生(右)、全美中國作家聯(lián)誼會會長冰凌先生在聊天。(攝影:凌文璧)

5.

標題:方 鳴:冰凌的無花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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